文喻九州

三月两更,废稿一帚。

【留白/旌衣】碎琼

·和剧版背景设定有一点点关系,总而言之还是奇诡设定。

·和v老师@vanilla 的平局文,大概也是我留白的谢幕文。说起来当年写留白第一篇文的时候就是v老师第一个给我评论说欢迎入坑,谢幕作居然也是送给她的,人生真奇妙不是吗~




萧平旌中了毒,跌跌撞撞地昏倒在京城一条不知名的小巷里。


他拼尽全力才从包围圈里冲出来,浑身上下撕裂了十余处,虽都不是致命伤,谁知敌人在刀锋涂了毒药。毒液随着他运动的加剧跟着血液在身体里扩散开来,终于在此时此刻完全发作。

五脏六腑都像在火堆翻滚炙烤,明明已经是深冬,他脸上却滑落滚烫的汗滴。意识渐渐模糊,这时候晕倒几乎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最后看见的是一双干净的软底黑靴在他面前停滞,会是谁?敌人亦或朋友?

萧平旌努力地抬头,想要看清来人的面目,结果脖子刚扬起来就咕咚一声又栽回去,彻底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暖融融的内室,墙角有座小吊炉,咕噜咕噜地煮着汤药。即便四肢绵软无力,舌苔发苦,也能感受到难得的舒适。萧平旌挣扎着想要起身,自己差点滚下床不说,还把干净的棉被抖落在地上。

房门吱嘎一声从外面被打开了。

萧平旌正低头琢磨着怎么样把被子拉回床上,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视线从那双软底黑靴向上移动,最后被钉在对方的脸上。

萧平旌自诩阅人无数,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可从未有一个像那人一样,担得起冠绝倾城的名号。来人对他直勾勾的目光恍若未觉,径直走过去弯腰拾起被子,重新搭在萧平旌身上。

“在下长林王府萧平旌。”他的目光还是没有舍得转开,对方弯下腰给他盖被子时,那张脸在眼前放大,眼尾的泪痣愈发明晰,看得萧平旌目眩神迷,“多谢救命之恩,可否告知名姓,日后也好报答。”

“顾南衣。”他说话时看了萧平旌一眼,而后又重新盯着地面,声音清清冷冷,萧平旌搜肠刮肚一番,满腹文采顷刻间灰飞烟灭,只想得出“好听”两个字来夸赞。

萧平旌看向屋外,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间的景象仿佛在一夜间裹上素装。久居南地,他只在诗句里见过这样的景象,没话找话似的问道:“那是什么?”

顾南衣道:“雪。”

那是萧平旌第一次亲眼见到雪,也是第一次见到顾南衣。


将养了一周左右萧平旌才勉强能下床活动,双脚挨到地面时不知怎的就一软,直挺挺地往前倒去。他下意识地抓住身边唯一的支撑点——顾南衣的手腕,没想到对方往后一抽,萧平旌砰一声磕在地上,疼得他嘶得抽了一口凉气。

顾南衣拎起他的衣领,重新把萧平旌扔回床上,表情依旧淡淡。

萧平旌的脸都皱在一起,感觉养了那么久的身体一朝回到解放前:“南衣……你拉我一把不成吗?”

顾南衣转身给他端药,把碗勺摆在床头:“不喜欢别人碰。”

萧平旌知趣地自行端起碗,把勺子取出来,一仰脖喝光,苦得眉头都拧成死扣,偏偏还要强颜欢笑:“你这次居然一口气说了六个字。”

顾南衣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送完药后顾南衣就转身离去,留下萧平旌一个人平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屋顶的花纹。

中药的苦味顺着咽喉爬上来,在口腔里蔓延,侵袭每一粒舌苔。萧平旌咂了咂嘴,他从小就讨厌吃药,都是大人用蜜饯哄着才肯赏脸喝两口。

要是这时候有顾南衣陪着也好,虽然他话少得可怜,但有他在就觉得满屋地孤独都一扫而空。萧平旌半撑起身子靠在枕头上,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床头柜。白瓷碗里只剩下黑色的药渣,萧平旌瞥了一眼就飞快地移开视线,感觉胃部一阵翻滚。

他又看向那被他搁在一边的瓷勺,双目咻得微微一亮,竟然忍不住笑起来。

瓷勺里放了两颗圆滚滚的浅橘色蜜饯。


萧平旌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可以自己扶着墙下床活动,只不过还是畏寒得很,平日里窗户都不敢开条缝,屋里炉火烧得旺旺的,他才能坐在床边哈口气,把白雾拂去,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

顾南衣踩在厚厚的雪上舞剑。

说是舞剑倒也不贴切,那是富贵人家公子才有的闲情雅致。顾南衣的剑法是用来杀人的,一出手便是凌冽的血光,直直的一道剑气劈砍在树上。

那棵树只约摸有碗口粗细,经此一刺竟然分毫不动,只有枝杈上积攒的雪花纷纷落下,像被剥光了衣服似的,在地上砸出深浅无差的小坑。

这一手亮出去足以惊艳四座,顾南衣面上却没有分毫喜悦的神色,仍是木着脸,收起剑走向厨房。

萧平旌想到这些天的伙食,饶是对顾南衣有再多的喜欢也不由得嘴角一抽,犹豫片刻还是从床头裹了件狐裘,顶着寒风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厨房,被扑面而来的浓烟呛得一阵咳嗽。

也不知道顾南衣这方面算不算天赋异禀,在短短一盏茶内把厨房整得一片狼藉,他一手抓着把柴禾,一手拿着锅铲,歪头盯着越烧越旺的炉火,似乎在思索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萧平旌刚看清他的姿势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瞬间头疼无比:“南衣,会烧水吗?”

顾南衣如释重负般扔掉手里的东西,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萧平旌把外衣搭在旁边的一张方几上,微微卷起袖子:“行,你烧水吧,咱今天吃面条成吗?”


萧二公子虽说也是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那类的,倒是做的有模有样,虽说面条坨了点、盐少了点、青菜糊了点,可在寒冬吃到这么一碗过得去的汤面足以让人热泪盈眶。萧平旌最满意地就是自己切的肉丝,长短粗细都分毫不差,他挑起一根来左右看看,很得意地感叹道自己不愧是练过的。

他偏头去看顾南衣时发现这家伙居然蹙着眉头在碗里扒拉,把他引以为傲的肉丝一根根挑出来,仔仔细细地从一数到八,把那八根肉丝夹回碗里,而后便把剩下往旁边一拨,自顾自地吃起来。

刻意给他多捞了勺肉丝的萧平旌目瞪口呆:“南衣,你这是……”

顾南衣冷声道:“只吃八块。”

且不说居然有人用块来计算肉丝,只是这规矩自认博闻强识的二公子从南想到北,也没寻思出这是哪里的风俗,于是便当作顾南衣的怪癖,暗戳戳在心里记了一笔,而后问:“那我就不客气了?”

顾南衣微微抬眸,脸上并无不情愿的神色,萧平旌便放心大胆地撸起袖子把小半碟快冷掉的肉丝倒进自己碗里,拌了点热汤呼噜噜吸溜得一干二净。

大概应了家花不如野花香的理论,萧平旌总觉得顾南衣碗里的肉也比自己碗里的好吃。


这边住着个惧寒的病号,又是深冬腊月,因而木炭也比寻常人家消耗更甚。炭火在这时候是格外抢手的消耗品,家家户户都要订上几篓。萧平旌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也计算出顾南衣大约一周便要去买新炭,这日回来却是两手空空,面上表情虽然依旧淡淡,可萧平旌与他同处这么些时日,自然也能看出对方心情不佳。

“怎么了?脸皱得跟苦瓜似的。”萧平旌从床上翻身坐起,玩笑似的道。

顾南衣不理会他的打趣:“大雪封山,木炭约三日才能进城。”

萧平旌略微一想就明白了个中缘由,便问道:“我们的木炭还能供几日?”

顾南衣道:“不足两日。”

萧平旌还以为他会在啥都没有的时候才能想起来要买,闻言便松了口气,笑道:“还成,省着点用定能撑过这三日。”

萧平旌俭省的法子就是让顾南衣搬来和自己一起住,省得点两个炉子。

没想到顾南衣却说:“我从不点炉子。”

义正辞严,让心怀鬼胎的萧平旌不由得一噎,可他向来在某些事情上分外拉的下脸,顾南衣拧不过他,最后还是抱着被褥来了。

萧平旌分外热情地想去帮忙接:“这床挺大的,俩人睡得下。”

顾南衣抿着嘴唇,眼尾流露处点诧异来,也没有应声,由着萧平旌接了就又转身出门,回来时扛着副矮榻,安置在窗边,麻利地从萧平旌那抽走被褥铺好,收整好之后才对萧平旌点点下巴道:“你去那边睡。”

萧平旌介意的不是自己被从睡惯的床上撵走,抱着被子还想挣扎:“其实我们真的可以一起睡,晚上还暖和……”

然后便被顾南衣冷酷无情地打断了:“我一个人睡。”

萧平旌委委屈屈地抱着自己的小枕头从床上挪下来,一步三回头地挨着榻脚坐了。结果看到顾南衣似乎毫不介怀地钻进余温尚存的被子里背对着他躺下,一直束起的长发披散下来,像一汪漆黑的墨潭,仿佛有魔力似的,拖拖拽拽地把他牵引进沉沉的睡梦中。


事实证明他们俩都不是什么知道勤俭节约的主儿。

萧平旌被冻醒时第一反应是看顾南衣,发觉对方依旧平躺着合目沉睡便松了口气,而后才转头去找火炉,发觉里面只剩下零星的炭渣,勉强冒着点灰红的火光。他披着裘衣起身,用火钳略微拨了拨寥落的火星。

再扭头时发现顾南衣已经醒了,半支起身子望着他不言语,萧平旌刚醒说话,张嘴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而后揉着鼻子不好意思道:“吵醒你了?”

顾南衣微微摇头,他向来觉浅,周围有点风吹草动就会下意识惊醒,如今也是没了睡意,问道:“冷吗?”

萧平旌苦着脸点点头,又重新缩回被子里,结果被子一点热气儿也没有,变成一坨硬邦邦的棉絮。

“我去厨房拿柴禾来。”说话间顾南衣已经下了床,腰带松松地垂在一边,莹白的手指已经握上了门把。

“还是别了。”萧平旌抽了抽鼻子,牙齿咯咯打颤,又往被子深处钻了点,只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做饭的时候烟就熏得不行,在卧室里还不得把咱俩都呛……”话还没说完就又打了个喷嚏。

顾南衣回头瞥了他一眼,一头扎进茫茫的寒冬深夜中。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或者更久,冷意已经让萧平旌丧失了时间观念,几乎快要被赶尽杀绝的奇毒又来势汹汹地席卷全身,他尽可能的蜷得更紧,试图用冰冷的身体温暖自己。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顾南衣走进来,把手里的剑稳稳扔在床上,一脚带上门后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襟。他的额头还冒着点热气,脱光上衣后就一把掀开萧平旌的被褥钻了进去,紧紧搂住他僵冷的身体。

萧平旌只觉迷迷糊糊中有个热气腾腾的身体贴上来,下意识地伸手把他往自己怀里摁,贪婪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热量。顾南衣由着他锢得死紧,几乎是纵容地伸出胳膊环住萧平旌的脖子。

身上稍微有些暖意后萧平旌的意识才缓缓清醒,一睁眼就看见顾南衣那颗摄人心魄的泪痣在眼角闪烁。可怜他刚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回来又得面对这种考验,拼尽全身的意志力才克制自己别上去啄一口。怀里源源不断的体温又把他带到另一重境界,萧平旌手忙脚乱地想要把顾南衣从自己怀里送出去,结果后者的手反倒丝毫力气没松。

“南衣。”萧平旌没法,只能柔下声音轻轻唤他,“你不是不喜别人触碰吗?”

顾南衣刚刚睡得挺沉,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才悠悠转醒,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不感兴趣似的又合上眼。

“无妨。”他说,“睡吧。”

窗外北风大作,朔雪纷纷扬扬,对于官能敏感的顾南衣来说其实是个很难入眠的夜晚。他靠在萧平旌怀里,竟然难得安稳地沉沉睡了一夜。


炭火在第二天被挑夫送了来,可那晚明明燃上了烧得暖腾腾的炉子,萧平旌还是腆着脸蹭到顾南衣床上跟他一起睡。

顾南衣歪着头瞪了他一眼,竟然也没出言反对。萧平旌喜出望外,觉得这简直就是默许的意味。

听见院外第一声炮响萧平旌才惊觉竟然已经到了年关,于是好得七七八八的人挎着篮子找顾南衣要银子,兴高采烈地要去添年货。顾南衣黑着脸一把夺过来挎在自己手上,头疼地微微蹙着眉:“都要什么?”

萧平旌本想和他同去,在顾南衣无声的拒绝下只得悻悻地缩回去,不过很快就又有了兴致,扳着手指一样一样地列数,说完之后又生怕他记不住,甚至满院翻笔墨要给顾南衣列个单子。结果刚找出来根秃头的笔就发现院里早没了人影,快日落的时候顾南衣肩提手扛着一堆东西回来,萧平旌瞪着眼凑过来查了一遍,竟然分毫不差。

他先是惊叹顾南衣的记性,而后眯着眼睛笑,说能做桌顶丰盛的年夜饭。

顾南衣听见这话之后眼睛似乎也亮了些,自从萧平旌下完面条之后家里基本都是他掌勺,两个人都长了点膘。萧平旌拎着菜进了厨房,还不忘支使顾南衣打下手,烧水和面。顾南衣手伸进面团时瞳孔微微放大,而后皱着眉头碾了碾手指,黏糊糊的感觉让他十分不喜,于是冷着脸往里面倒水,结果越揉越黏。

萧平旌笑得打跌,捏了点面粉往他手上一洒,那点黏糊糊的面团才从顾南衣手上剥离。顾南衣一瞬间脸上表情格外生动,看看手又看看萧平旌,很难以置信似的。

“好玩吗?”萧平旌正低头切剂子,看他这表情新奇到不行,顺手挑了块小点的剂子塞进顾南衣手里,“行了,拿去玩吧。”

于是顾南衣拿着那团面就走了,乖得跟小孩儿似的。

等到萧平旌擀面皮儿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拿擀面杖敲自己的手:“我这不是把所有活都揽下来了吗?”


年夜饭吃得格外香甜,包饺子的时候自觉亏大了的萧平旌系着围裙拎着擀面杖把顾南衣拎了进来教他。顾南衣第一个饺子包得瘪瘪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第二个又鼓得撑破了面皮儿,薄薄的嘴唇被抿得染上红晕,似乎很懊恼似的。萧平旌笑眯眯地把那几个饺子挑出来专门下了第一锅,盛到碟子里端给顾南衣:“自己包的自己吃。”

顾南衣接过筷子夹起来一个,眼底的神色很有几分视死如归,好在萧平旌的饺子馅调的不错,顾南衣吃下后微微瞪大眼睛,似乎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能把饭做成这样,于是整碟饺子都下了肚。

吃到最后一个时他刚塞进嘴里咬破面皮才感觉不对,有些慌乱地吐到手里。本来圆滚滚的蜜饯多了一排牙印,浅橙的色彩也因为煮了许久变深些许。

“诶呀。”萧平旌眼睛微亮,真挚道,“我就包了这么一个糖饺子,居然让南衣吃到了。看来你今年运气一定特别好。”

顾南衣看着手里的蜜饯,眼睛微微一弯,竟是露出了个转瞬即逝的浅笑。

这下萧平旌更是激动,佯装大惊失色地揉揉眼睛,凑到顾南衣脸前左看右看:“你笑了!我……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

顾南衣脸上神色立刻一收,头微微扭开,躲避萧平旌滚烫的视线。

萧平旌第无数次被他逗得乐不可支。


正月十五那天两个人又下了锅汤圆,混着芝麻和花生两种馅儿。顾南衣每次捞起来一个都要浅浅咬一口,是芝麻的就自己吃掉,花生的就放到萧平旌碗里。

萧平旌不知道他又是哪门子的规矩,只得全都接来吃掉,最后揉着肚子,感觉有点噎。

他的目光落向顾南衣身后的窗户,今天难得的好天气,月光在窗棂撒下一层银辉,不由得托着下巴道:“月华如水最是难得,晚上一起去赏个月吧?”

顾南衣不是那种附庸风雅的人,萧平旌也没指望对方会同意,没成想顾南衣居然点了头,生怕他会错意似的,又补了句:“好。”

于是萧平旌裹着毯子出门时脚步还有点飘,像是踩在云里。

顾南衣落后他几步,萧平旌转身招呼他时才惊觉对方抱了床被子出来,脸上表情流露出的意思是让萧平旌裹好。

萧平旌连连后退,连连摆手说:“这倒也不必……”话音未落就被顾南衣强硬地当头罩上,捯饬半天才把自己勉强包成个人样。

他和顾南衣并肩坐在长椅上,中间隔了层厚厚的被子,总觉得浪漫气氛荡然无存。只是天上的明月一如既往的皎洁,两个人都痴痴地望着,一时间静默无语。

半晌萧平旌才道:“我有点想家了。”

顾南衣不应声,但萧平旌知道他在听。

于是他就继续说下去:“自我被刺杀之后也不知过去多久,音讯全无,他们肯定担心地要死。”说罢便轻轻叹了口气。

顾南衣的手在半空悬了许久才慢慢放在他的膝盖上,无声地安慰。

萧平旌对他微微一笑:“我自觉已经好全了,不如南衣来我家做客,也好让我答谢多日叨扰。”

顾南衣的手不知怎的就抽了回去,声音又恢复了他们初遇时的冷硬。

“你这病要到开春才能好全。”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那时你若能回,就回去罢。”

萧平旌没摸透他这话的意思,疑惑地应了一声便接着抬头赏月。在顾南衣眼里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月亮,似乎思绪也飞上云霄,寻找着阔别已久的亲朋。

殊不知萧平旌只是在想,顾南衣为什么话里话外都有些落寞。


二月来久冻的河面传来咔吧的脆响,院子里被顾南衣摧残过的小树倔强地冒了新芽,萧平旌在清晨听见鸟儿细碎的咕啾声才惊喜地察觉到原来春天已悄然到来。

也是在万象一新的季节,才能真正发现顾南衣就像是被留在寒冬里的人。院里常有的一层雪毯已经融化得了无踪迹,顾南衣提着剑站在树下,眉目冷冽,仿佛不化的寒冰。

萧平旌鲜少在他练剑时打扰,今天兴致却格外高昂,笑着凑上去道:“南衣,春天来了。”

顾南衣道:“是。”

萧平旌早就习惯他的寡言少语,兀自眉目舒展,笑得畅快:“今日我体内余毒也消失无踪,这病是真的好了。”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顾南衣的手,盯着他点漆似的双目认真道:“南衣,多谢你。”

顾南衣却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低声回答:“何必言谢。”

萧平旌却一把又抢回顾南衣的手紧紧攥住,生怕他打断似的急急说:“南衣,这些天承蒙你照顾,按理说不该对有如此大恩的人起那些旖旎心思,可我现在见到你时就像丢了魂似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语速极快,却又说得磕磕巴巴,明明在心里反复演练多次,真正说来时依旧紧张到不行,鼻尖不由得冒出层薄汗。顾南衣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掉头就走,安静地站在原地听他说车轱辘废话。

最后萧平旌定了定神,放缓呼吸,说得温柔又真挚。

他说:“南衣,你跟我走吧,我定不负你。”

顾南衣突兀问他:“你完全好了吗?”

萧平旌连忙点头,目光瞥到他手中的剑,便说:“不如我舞剑给你看。”而后便伸手想去接顾南衣的剑,后者微微一怔,主动把剑交到他手里,自己又从旁边拿出另一把。

“那便比一场吧。”顾南衣拔剑出鞘,表情平静,眼眸微垂,不再看萧平旌,“赢了,你走。输了,你死。”

萧平旌的眼角微微跳了一下,竟然也沉默了。


其实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要杀他的人身上有血浮屠的标志,顾南衣是血浮屠最声名在外的杀手,这些随随便便就能从茶肆打听来的情报,萧二公子自然也心知肚明。

其实他还知道,他和顾南衣第一次见面就互相报了真名,显然也是不在乎对方会暴起杀人的意思。

当日萧平旌身中剧毒经脉俱损,而顾南衣又有铁规,不杀妇幼不杀病弱,所以萧平旌才如此有恃无恐。对于杀手来说这实在是难以理解的原则,可顾南衣怪癖那么多,倒也不差这么几条。

萧平旌上前一步,无视顾南衣手中闪着寒光的剑锋,低声问:“真的再无回转的余地了吗?”

顾南衣道:“不杀你,我死。”

这也是血浮屠的破烂规矩,却偏偏分外好用,引得无数杀手前仆后继,在死亡的威胁下完成了无数似乎绝无可能的任务。

萧平旌闻言不由得轻笑一声,道:“放眼这天下,谁人能杀得了顾南衣?”

顾南衣冷冷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蛊。”

蛊这东西最是愁人,毫无察觉地就被人种上,平日里不声不响,关键时刻突然爆发,万蚁噬心般难耐,受尽折磨后才会死去。更有甚者,要将中蛊者侵蚀七天七夜才会真正死去,死状极惨,几乎只剩下一张薄薄的人皮。江湖中无人不是谈蛊色变,没想到名冠天下的顾南衣竟然也中了蛊。

萧平旌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冷笑道:“血浮屠真是好手段!”

他又安抚道:“南衣且放宽心,既能中蛊便必有解蛊之法。我且派人去知会一声长林王府,让他们全力搜寻情报。我们即刻前往南疆……”

空气中突然传来破风之声,萧平旌条件反射地偏头,冰凉的剑尖擦过耳侧,堪堪削下一缕乌发。

“萧平旌。”顾南衣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声音还是毫无起伏,眼里却翻滚着千百种复杂情绪。

他最后还是选择完全封闭自己,微微后退两步,和萧平旌遥遥对峙。

耳侧吹过的风传递着顾南衣从未有过的语气,他温和道:“活下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身影一晃,手中兵器碰撞在一处,发出十数声叮叮当当的脆响。

分开时两个人都挂了彩,萧平旌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顾南衣被震裂了虎口。

似乎很久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战斗,萧平旌抹去脸上的血,朗声道:“好快的剑。”

顾南衣微微颔首:“很强。”

他们再次提剑冲杀,两个人水准不分上下,刚开始谁也占不到上风,可渐渐地萧平旌就透露出久病初愈的疲态来,刚刚修补好的经脉一时间也难以承受如此大的负荷,渐渐运转变得凝涩。在顾南衣突然便刺为挑时虽然大脑反应过来,身体却再也跟不上动作,手腕的剑当啷一声,被挑飞到院角。

萧平旌有些惋惜旗鼓相当的比斗如此快就结束,可内心又不可避免地涌上如释重负的情绪。他喘了口粗气,对垂眸不语的顾南衣笑道:“你赢了。”

顾南衣却道:“再过百招,我不如你。”

他是刺客流派,讲求一击必杀,否则便游走隐匿,等待下次机会。萧平旌学的却是正道剑法,内劲绵长,招式稳扎稳打,持久战最适合不过。

萧平旌坚持:“你赢了。”

“在第一剑被你躲开时,我就已经输了。”顾南衣收剑入鞘,只字不提自己最初的留手。

可他不说不代表萧平旌不知道,他猛得拦在顾南衣身前,挡住他和门的路。

“别骗我了。”萧平旌低声道,像是哀求的语气。

顾南衣怔怔地看着他,最后伸出双臂轻轻环住萧平旌的肩膀。萧平旌愣了一下立刻反手搂紧了,他的脸埋在顾南衣的颈窝处,鼻尖充斥着冰雪的冷香。

他听见顾南衣重复道:“萧平旌,活下去。”

而后萧平旌便被对方轻飘飘地推开,跌坐在地上。顾南衣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运起轻功从墙角翻越而出。

此时院门恰到好处地传来急促的敲击声,伴随着范闲扯着嗓子的叫喊:“萧平旌?你死了没?没死过来开门!”

萧平旌恍若未觉,掌心朝上伸出手来,一朵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很快化作一摊温凉的水。

明明春天已经来了,怎么还会下雪呢。


范闲对萧平旌表示敬佩,随手扯下他身上的荷包塞进袖子里,说你可是第一个从顾南衣手里跑出来的人,我得留点纪念品。

萧平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自言自语般的唠叨置若罔闻。

可范闲接下来却道:“可按照血浮屠的规矩,顾南衣怕是活不成了。”

萧平旌的手指募地一颤,而后握紧拳头,指甲深陷进肉里。

他说:“范大哥,拜托你帮我留意顾南衣的消息。”

范闲随口应下,而后说:“我劝你还是先管好自己,你大哥疯了似的在家里跳着脚骂你,说小兔崽子回去之后就要被打断腿然后关上一年半载的不许出门。”

萧平旌闻言总算露出点无奈的笑意:“我又不是小孩了。”

然后他就在长林王府里被禁足了三个月,期间萧平章不止一次拿着鸡毛掸子气势汹汹地踹门进屋,却看见自家弟弟坐在窗前看书,岁月静好,于是满肚子的火气也消散殆尽:“你说你回来之后变了个人似的,到底怎么了?”

萧平旌把书倒扣在桌前,抬头道:“大哥,我想进京。”

三年前皇帝迁都,跑到燕山附近,长林王府势力根深蒂固,还是留在原京城,更名金陵。萧平章一想到他就是在京城遇袭就气不打一出来,冷嘲热讽:“怎么,还想去中次毒然后玩玩失踪?”

“我去找人。”萧平旌正色道。

他虽然被禁足,范闲却有的是门路把消息传进他的耳朵里,总而言之就一句话——顾南衣销声匿迹,再没出现过。

还有下句:江湖传闻多半是死了。

萧平旌的劲头一上来二十头驴都拉不回来,萧平章一边听着妻子温声劝慰一边拿鸡毛掸子捶桌角,愤愤地指派两队护卫寸步不离地跟着萧平旌,而后才勉强把他放出门。


萧平旌再回到京城时便直奔他们住过的院落,却发现那几间草屋早就被推平,向路人打听才知道定国公看上了这儿的风水,打算把整条街买下来盖别苑。

他只得顺着记忆去找那条两个人第一次遇见的小巷,好在它还在,只是行人稀少,寥落破败。在四周寻了许久,才勉强在一户老人家里租住。

随从的护卫发现二公子真的很奇怪,动不动就往那条没什么稀奇的破巷子跑,一呆就是一整天,还乐此不疲。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也习惯了,只是陪同的时候有些无趣,二公子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平日对他们虽亲近,在那时却从不与他们聊上一句。


一晃便是三载。

又是一年腊月,萧平旌这天出门时房东也恰好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出来散步,打照面时便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萧平旌抬脚欲走时却突然听见老大爷抬头看着他喃喃自语道:“往年都是大雪没脚,怎么这三年来,京城从没下过一次雪啊。”

萧平旌闻言突然僵在原处,他的脑海里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与顾南衣分别那天,落在手里的那片晶莹雪花。

从那之后萧平旌再也没有见过雪,也再没有见过顾南衣。






——————————

本以为已经被回忆折腾的疲惫不堪,可萧平旌还是去了那条巷口。

大概是吹了寒风的缘故,跟来的随从突然闹肚子,跟萧平旌告了急便匆匆跑走。萧平旌乐得无人打扰,自顾自地望望巷口又往往巷尾,回忆着与顾南衣共度的那个冬季。

巷口出现了个黑影,他本以为是那个小侍卫,一时间也没有在意,直到听见来人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耳朵是不是思念太久,伪造出似乎属于顾南衣的声音。

萧平旌猛得抬头,发现那道身影正向他走来。

“我去了趟南疆。”顾南衣瘦了,脸色有些白,可精神很好,说话时居然还带着点笑意,“你在这做什么?”

萧平旌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只上前一步,紧紧搂住了顾南衣。

是眼泪模糊了视线吗,怎么京城似乎下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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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谢幕吧。

江湖路远,有缘再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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